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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籁 · 地籁 · 人籁——贺国丰艺术生涯纪实

发布日期:2024-03-28 09:12:29 来源:榆林日报 浏览次数:


很难想象,当一种沉厚绵长深情悠远的歌声轻轻响起,便有如一道水光从天而降,照彻人的五脏六腑。这是一种通透性灵的精神沐浴,当身体和灵魂被过滤之后,你,便成为一个全新的你。
我想说的是,拥有这天籁之声之人,便是音乐人贺国丰
2022年7月9日,清雨温润,这是《祈雨调》所表达的意境。“陕北民歌博物馆”二楼会客厅,他从高大的门扉走进来,像一滴雨融入一条河那么自然。一场别开生面的访谈,自然而然,轻松开启。
天籁:童年的歌谣
曹洁:你最难忘的童年记忆是什么?
贺国丰:就是哭。
曹洁:哭?为什么哭?
贺国丰:饥饿,没吃少喝,再就是干不完的农活儿……
曹洁:或许那哭声就是你童年的天籁吧。
籁,古代管乐器。
天籁,自然界生发的响动,诸如风声、水声、鸟鸣等。
天籁,乃天成,人类的天成之音,便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。
1975年1月27日,陕西榆林绥德县崔家湾乡无定河东岸,一个偏远小山村赵家坬,一声啼哭从一孔破窑洞传出,一个婴孩诞生了。之后数年,村庄——这个巨型黄土容器里,时常会发出一个男孩儿羸弱的哭声:窑洞、院落、硷畔,山坬、沟壑、溪边,那悲婉的哭声,伴随着羊儿“咩咩”叫声,如一阵阵微弱的风,时断时续……那个时常哭泣的男孩,便是贺国丰。
贺国丰诞生于一个极其贫困的家庭,两个姐姐,两个弟弟,五个孩子,父母怎能照顾周全?长到七八岁,身体瘦小,性子柔弱,骨子里又深藏着莫名的自卑。他时常恍惚自己身在何处,要去哪里,甚至有一种茫然无措之感:一个人活着怎么这么难?因为缺衣少食,因为瘦小被同伴欺负,因为砍不完的柴火和干不完的农活儿,一个男孩最刻骨铭心的记忆,就是哭,此起彼伏地哭。
一个人哭,几乎成为他日常生活中的常态。哭,不只是他饥饿疲累时本能的生理反应,也是他苦于贫穷饥饿的情绪宣泄,更是他悲伤无助的应激反抗。那一声声悲婉哭嚎,从一定意义上昭示着他的存在,磨练着看似羸弱实则刚强的生命意志,储存着越来越丰盈的生命能量。
他也时常一个人静坐发呆,看大山伸向望不到的远方,看蝴蝶无声无息飞来飞去,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单飞的蝴蝶。这个时候,他的耳朵格外灵敏:鸟儿落在草枝,风穿过树叶,蜻蜓振翅飞掠,云朵散开来又聚拢,水流潺潺不息,蛙鸣此起彼伏……自然界种种声息,他似乎都能听得见,他甚至能够想象那些声音传开来的画面,一幅一幅,浮现眼前。
贺国丰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念头,想把那些画面画出来。
十多岁时,他离开村庄到绥德崔家湾镇上学,初二时转入绥德辛店中学,后转入绥德一中。他唯一的喜好是画画,唯一的愿望是当画家。1991年他曾入绥德一中美术班学习绘画;1992年初中毕业,报考了西安美院附中、陕西临潼艺校等好几所学校,都未能如愿。
对他而言,这无疑是当头一棒,一赌气就离开学校。
1992年底贺国丰志愿参军到新疆库车服兵役,1994年调入部队演出队,担任灯光舞美师。他被安排在乐队班住宿,时常听到队友们演奏各种乐器。灵魂深处有根弦被拨动了,他突然又对音乐发生了兴趣,尤其着迷萨克斯。他惊讶居然还有这样摄人心魄的声音,可是怎么才能吹到萨克斯呢?
买一把吧,最便宜也得1000多元,那简直是天文数字;放弃吧,又有一根绳子拽着令他欲罢不能。一位队友提示:单簧管相对便宜,吹奏技巧与萨克斯相近,以后也容易转学萨克斯。他便买一把单簧管开始苦练,三个月即学完一本初级教材。1995年他正式进入部队乐队,成为一名文艺兵,吹单簧管;再后来那位吹萨克斯的老兵复员了,他终于拿到那把萨克斯,一直吹到复员。
1995年底部队复员后,贺国丰终于买了一把萨克斯。他四处漂泊,游走于酒吧、歌厅、夜总会等场所,大多时候是跑夜场。先在新疆昌吉和乌鲁木齐待了一年半,后来到西安一待就是13年。一把心爱的萨克斯,带给观众愉悦的心情,也带给他生活的尊严,他以为这辈子就做一个萨克斯手。
一场意外偶遇如一把金钥匙,开启了他为之痴迷、为之执着、为之付出的陕北民歌艺术殿堂。那一晚,他照常演奏萨克斯,吹奏完毕,准备离开。
主持人随性开口:“你是陕北人?”
贺国丰:“是的。”他近乎乖顺地回答。
主持人:“你会唱陕北民歌吗?”
贺国丰:“在陕北,人人都会唱陕北民歌。”
主持人:“那你给我们唱几句?”
他即兴唱了几首,机缘巧合,现场坐着一位来自广州的唱片公司老板,他被贺国丰的歌声打动了。一张纸条递上去:希望与你合作(附联系电话)。
他并没有太在意,之后闲暇,尝试着打了电话。
那人开口即说:“我给你出一张唱片。”
他很意外:“你给我出一张萨克斯唱片?”
那人说:“不是。我给你出一张民歌唱片。”
他惊讶道:“我这么多年就吹萨克斯,民歌就不会唱几首。这怎行?”
那人说:“那天不就唱得挺好吗?”
这意外的惊喜来得突然,但有人投资出唱片,他当然十分乐意。2005年贺国丰首张个人演唱专辑《苍郎》出品,包含:《兰花花》《走三边》《泪蛋蛋》《三十里铺》等十首陕北民歌。《苍郎》出品后,贺国丰和他演唱的陕北民歌引起一股热议。有人说还行,有民歌味儿;有人说根本不行,全盘否定;还有人说风凉话,嘲讽他是陕北民歌的“白丁”。他没有太在意大家的好坏评说,而是敏锐地获取一个重要信息——原来,居然有这么多人在关注陕北民歌。
贺国丰迅速冷静下来,审视过去和未来的艺术之路,决定先放下萨克斯,开始近乎痴狂地投入到对陕北民歌的搜集、整理和研习。他全身心沉入,心甘情愿,不计后果,并由此开启了风格独特而别开生面的民歌生涯。他一趟又一趟返回陕北,过县城,访乡间,走村串户,寻找隐于民间的民歌艺人。命运为他打开另一扇门扉,引导他走向民歌艺术的殿堂,他岂能辜负这天意?
如果说成长中每一个阶段他都处于被动选择,这一次他要主动选择,他要以天赋的嗓音发出天籁,去承接上苍的恩赐,去呼应民间艺术。
地籁:来自地心的声音
曹洁:当年,你一听就着迷的那个人,是柴根儿?
贺国丰:是的。柴根儿……他太厉害了。
曹洁:你如何评价柴根儿?
贺国丰:惊为天人。
地籁,风吹各种空窍所发出的声音,这世间不假人为的一切声响。
柴根儿,一个赶脚夫,一个被称作“白狼”的血性汉子,一个不识字的民间艺人。他不假人为修饰,传唱一辈子陕北民歌,并自创许多谣曲。人间走一遭,柴根儿用90多岁生命砌了一座艺术大厦,大厦中央,站立着不倒的柴根儿。
2005年一个天赐的机缘降临了——贺国丰偶然在电视上听到柴根儿的歌声,他的心瞬间被抓住。其时,西安音乐学院资深民歌收集保护者薛九英,曾专门去府谷采访柴根儿,并录制了音频和视频。薛九英非常慷慨,把很多有关柴根儿的珍贵资料拷贝给贺国丰。贺国丰开始大量聆听柴根儿的歌,越听越着迷,越听越清晰。他恍然大悟:原来陕北民间艺术如此朴素又如此高雅。之前,他浅显地以为陕北民歌很俗,柴根儿老人的歌声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,让他猛然觉醒自我认知的局限,第一次真正认识到陕北民歌独有的艺术魅力。
2006年6月,贺国丰在神木举办“苍郎·神木演唱会”,他特意把柴根儿请到现场做嘉宾。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,一见如故,聊了很多关于陕北民歌的话题。前后十多年间,他们一共见过三四次,深入切磋民歌唱法。柴根儿对贺国丰后期的民歌演唱和原创作品影响非常之大,在他看来,柴根儿就是柴根儿,因为他的歌声完全超越了人们所谈论的音乐规则。诸如高低、长短、强弱,诸如音色、音准、音域,诸如调式、调性、旋律、和声以及感情和韵味,在柴根儿的音乐姿态里,似乎一切都不存在又一切都在场。
之后,贺国丰又专程拜访神木民间歌手朱光亮,并根据朱光亮的演唱版本整理出《一对对鸳鸯水上漂》《谈不成恋爱交朋友》《炖羊肉》。任何艺术都有一个沉淀和发酵的过程,命运永远不可能让一个人轻易成功,尤其是艺术家。当贺国丰第一次主动选择走上民歌之路,就投身到广袤而辽阔的黄土地上,以一种执着而义无反顾的姿态,走下去,走下去。漫漫前路,荆棘、荒漠和泥淖,远远超出他的想象,但是他清醒地意识到,不能回头,且没有回头路可走。
2006年6月贺国丰举办“苍郎·神木演唱会”;2007年9月贺国丰荣获“陕西音乐奖”原生态唱法金奖;2007年10月贺国丰发行网络EP(迷你专辑)《陕北瑶曲》。
看似他取得一点点成绩,但短暂的光芒并没有带给他太多的光明和温暖。2009年是贺国丰过得最窘迫的一年,事业之困境和经济之窘迫带来的心理焦虑时常折磨着他,如置身深渊,看不到光的方向。又是机缘巧合,有一次,北京一家文化公司负责人来西安,请几个媒体人聚餐。席间,他给大家说:“这几年,国丰为了民歌,家财散尽。”
贺国丰听后五味杂陈,自己确实已经到了断粮的地步。
他又提议:“国丰,今天有这么多媒体人,你给大家唱一首吧。”鬼使神差,贺国丰唱了一曲《祈雨调》,如泣如诉,余音袅袅。这曲歌谣的祈祷元素,完全吻合他彼时彼境的精神状态和心理诉求,歌毕神收,他落泪了。
数十秒,在场十多人愣是没反应过来。《华商报》总编鲍剑打破沉寂,他有些磕磕绊绊地说:“我们……有这么好的民歌,没有被推广出去……这是媒体的失职……”贺国丰坐下来,仿佛有什么东西点到自己的死穴,很久才缓过来。
那个夕阳如火的傍晚,一场文化人聚会的场景中,贺国丰是主角还是配角?那个似乎有些悲情的傍晚,《祈雨调》之好,他一定知觉到了。贺国丰明白自己所要做的是重新审视,理性思考,做好新的出行规划。
之后,努力使然,机遇使然,贺国丰慢慢进入公众视野:2009年9月起,贺国丰为影视剧演唱过片头曲、插曲与片尾曲,举办过个人音乐会,发行个人专辑《黄河的悲伤·祈雨调》《贺国丰·黄土民谣〈一对对鸳鸯水上漂〉》,参加山西卫视《歌从黄河来》;2015年贺国丰应邀为五十六集电视剧《平凡的世界》演唱片头曲、主题曲和片尾曲:《祈雨调》《神仙挡不住人想人》《谈不成恋爱咱交朋友》,成为他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一次生命绽放。
作为一个音乐人,一路跋涉而来,从偏僻乡村走入文化都市,从陕北高原走入北京宋庄,在文化地理阶梯渐次抬升的过程中,贺国丰的艺术精神境界也在渐次抬升。从某种角度看,贺国丰的民歌作品不是只有“现在”这一个维度,而是将“过去”“现在”“未来”三者关联起来,合而为一。因为,这里有李有源和他的《东方红》,有李思命和他的《黄河船夫曲》,有张天恩、柴根儿、李治文和朱光亮,有他们的《赶牲灵》《摇三摆》《脚夫调》《一对对鸳鸯水上漂》……当然,还有贺国丰和他的《祈雨调》《神仙挡不住人想人》,以及他热忱期望的陕北民歌的绚烂明天和长远未来。
数十年磨一剑,贺国丰,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。
人籁:没有边界的声音
曹洁:对你而言,陕北——意味着什么?
贺国丰:我的根在陕北。无论走到哪里,我都是陕北人。
曹洁: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期待?
贺国丰:做好自己,老天自有安排。
采访过程中,我问:“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,你和你的歌声属于哪一种?”
贺国丰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灰色吧。”
灰色,介于黑色和白色之间,没有色相和纯度,只有明度。灰色代表着沉稳、正派、坚毅、执着。彼时,我们不只在谈论贺国丰和他的陕北民歌,而是延伸到人生、命运、个体能量和宇宙能量等哲学话题。
作为陕北民歌的整理者和演唱者,贺国丰被称为具有强烈使命感的黄河流域民歌诠释者,不管走在哪里,他都是陕北人,他的根永远都在陕北。他认为陕北民歌是偏向于根性的艺术,是多少年间民间流传下来的歌谣;原创作品更注重于个人表达,且形式自由多变,能极大拓宽音乐的表达范畴。十几年来,他几乎走遍陕北的沟沟壑壑,将散落民间的歌曲重新整理、组合和演唱。他致力于原创作品,把自己的认知和对音乐的感受融入民歌,用自己的嗓音和情感表达出来,表达个体对生活和生命的感知与体悟。
针对他的原创作品,有人说,他的演唱既有黄土地的质感,又有现代音乐的细腻与张力,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,那些凄凉哀婉的小曲,被他演绎得充满血性和希望。当然,不同的听众有不同的看法。面对种种荣誉抑或责难,贺国丰并没有太在意。他在意的是自己的作品是否有意义,是否能打动听众,是否对得起这么多年来经历的磨难、困顿和绝处逢生所带来的深层思考。
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神秘力量左右着每个人的命运,你走这边,他打你到那边。一棒一棒被捶打过来后,就像有一个使命必须完成,贺国丰终于站在本该属于他的地方。每一种生命之痛必将成就艺术之“痛”,痛到极致,便是美的极致。当众多音乐人把音乐当作一种职业时,贺国丰更愿意为音乐而音乐,通过自己的歌声唤醒大家对真艺术的追求和欣赏,引带人们走向真正的艺术殿堂。
多年前,贺国丰提出“曲风”的概念,即“黄土民谣”。他说:“我的演唱风格很难被归类,归流行也不是,归民族也不行,归所谓的原生态也不对,所以我就只有自己造个概念叫‘黄土民谣’。它的取材不局限于陕北,应该是整个黄土高原;我的演唱风格又杂糅了多种唱法,而且我的歌曲基本都来自劳动人民长期生活实践中创造流传的歌谣,因此,就取名‘黄土民谣’。”
从这个意义上讲,贺国丰和他的作品有着深远的启蒙意义。
提及对自己的未来有何期待,他坦率地说:“我是一个没有太大野心的人,但依然希望能够有更多优质的作品呈现给听众。”目前,他的阶段性目标就是希望多出一些原创作品,把所学所想所知融入作品,不断地拓宽视野。他确信,歌从陕北来,就是从陕北的地理、陕北的河水、陕北的村庄、陕北人身上来。
如果说文化是一个国家的民族灵魂,陕北民歌就是陕北人的魂。说到陕北民歌的未来,贺国丰有深深的担忧。他担忧一代人、两代人、三代人之后,没有人会唱了,也没有人愿意唱了。虽然目前演唱陕北民歌的歌手非常多,各类书籍也记录了大量陕北民歌资料,但时间会很快地过滤掉那些浮躁的声音。他希望陕北民歌能够超越目前民俗化、符号化、高音化的状态,也希望有更多艺术家介入,只有把陕北民歌变成艺术品,它才会以经典的形式留存下来。他愿意做一个先知先觉者,用国际化的音乐视野看待陕北民歌,并期待它的发展前景。
因之,贺国丰之于陕北民歌的重要意义,不只是他真诚传承陕北民歌的优良传统,有力拓展陕北民歌的表达范畴和情感意义,更为重要的是:他以自我的方式为陕北民歌生发出民间艺术的超越性。贺国丰有一份清醒的、理性的、思考的、独有的超越性,他演唱他也走访,他思考他也创作,他远离他也回归,不断突破自己,不断超越自己,从而渐入佳境,一步一步,深入更为广阔的艺术境界。艰辛而漫长的艺术历程中,他走在过往中,也走在现今,也走向未来,走过一个又一个过往的自己,也走出一个又一个全新的自己,并逐渐成为站立于陕北民歌丛林中那个与众不同的贺国丰。
采访即将结束时,我们再一次聊到柴根儿。贺国丰即兴清唱:“对畔畔那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,那就是那要命的二妹妹……”
细雨落尽的时候,陕北民歌博物馆,一扇大门,轻轻关闭。贺国丰一个人走进细雨中,天地愈加安静。这么多年以来,乃至以后漫长的艺术之路,他就这样不慌不忙、不急不躁、不卑不亢地走着,走在一道又一道大门的开启与闭合中。每过一道门,此刻的贺国丰,便已走向彼时的贺国丰,他坚毅身影的背后,天空与大地,越来越宏大,越来越辽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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